父亲最后的时光
文/周毓滔
父亲最后的生命时光,是在汹汹瘟疫中度过的,很苦、很难、很煎熬。我的心灵也备受折磨,直至现在,还隐隐作痛。
元月22日,武汉封城的前一天,素来谨慎的我,和夫人开始宅居。疫情严峻,交通不畅,外地的儿子儿媳,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,都不能回家过年,我们也不方便出去。除夕,老两口炖只土鸡,炒两样小菜,没喝酒,也没喝饮料,吃了一碗饭,简简单单团了年。打开门走出来,街上空荡荡的,各家屋檐上的大红灯笼,挂得轰轰烈烈。厚厚的、低低的、墨汁般的乌云翻滚着。风声不起,四周静悄悄,柔弱的灯光,将宁静抹上一层橘红。这是喜庆的颜色,不知为何,却心生惴惴。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,紧接着大雨滂沱。用手机录下暴雨中的景象,发在朋友圈,配了一段文字:“除夕,乌天黑地,霹雳震天,暴雨倾盆。长这么大,从来没见过的现象。大自然,在警示什么?”
正月,打电话拜年。父亲,岳父岳母,都是八十好几的人,没有登门,少礼了。不曾迈出家门一步,也婉拒了打算前来祝福的亲友。2月3日(正月初十),接到二姐电话,跟二哥一起生活的父亲,上厕所摔了一跤。老人摔倒,不是好事,何况八十八岁高龄的老人。八年前,父亲双腿血栓,医院。主治医生说,必须手术,否则双腿坏死,导致截肢。我们筹集资金,一心为父亲做手术。专家会诊,反对手术。血管淤积严重,手术有可能引起血栓流动,造成脑梗,风险太大。不得已,保守治疗。身体素质特好的父亲,足部形成新的血液循环,除了走路有点吃力,常常要坐下休息,别的毫无影响。精神矍铄,整天乐呵呵的,都说活百岁没问题。突然跌倒,有可能引发中风。我很焦急,想回去看望,却走不了。县里刚刚确诊两例新冠肺炎感染者,是武汉务工返乡人员,其中之一离父亲住处不到三公里。公共交通停运,封村封路,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,人人自危。打电话问二哥,答复说,状况还好,没发现什么问题。虽然很不放心,能够做的,唯存侥幸:一定会平安无事。
2月11日,一直没有新增确诊和疑似病例,高度紧张的情绪有所舒缓,封堵的道路也通了。我们坐小妹夫的车赶回去,拐进二哥家的水泥路,上面横梗着木头和楠竹,无法通行。只好下车,从竹木间隙里钻过去。大哥告诉我,听说父亲跌倒,就和大嫂赶过来,被障碍所阻,不敢进去,不得已打了转身。二哥的子女都在家里,侄媳妇有了身孕,神经高度紧张,生怕出现不测。小心行得万里船,严防死守,措施得力,是值得赞赏的。大哥不敢贸然进入,害怕携带病毒,造成严重后果,责任难以承受,是难以言说的无奈。病毒无形无色,潜伏期又长,没有发烧症状者,也能传染。人人都有可能传播病毒。我们这帮不速之客,对二哥来说,压力山大。他督促我们,一个个用洗手液洗手,清洗鞋底,身上喷洒酒精。种种慌乱的神情举止,完全可以看出,他的心理负担和恐慌多么沉重。二嫂说:“老人家昨天还好好的,吃了一大碗粥,今天早上,就不对头。”
走进房里,父亲仰躺床上。我们叫喊,父亲“嗯”了声,把左手举起。我握住他的手,同他说话。父亲除了“嗯”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喂粥糜,咽不下去,只能用汤匙喂点水。情况十分糟糕,怎么办?大家商量,医院没有实际意义。我默然无语,彻骨的悲凉油然而生。父亲还明白,知道后人尽全力抢救,走了也没遗憾。即使救不了,至少也要弄清病因,后人尽了孝道,也没遗憾。私下同夫人商议。夫人说:“假若老在外面,怎么办?”古老的风俗,人死在外面,灵魂进不了屋,父亲如此高龄,怎么可以让他成为游魂野鬼?这是世界上最残忍、最愚昧、最不人道的风俗,给老人最后的生命时光,带来难以描述的痛苦煎熬。“迷信,莫名其妙的迷信,总不能见死不救!”我有点火。夫人柔和地说:“非常理解你,然而,病毒这么厉害,医院的陪护……”她戛然而止,没有说下去。“嗡”的一声,我的脑海里飞起一窝乱蜂。医院病人汇集,特别危险的地方,陪护人员非常容易感染……这么想来,背脊冷飕飕的,浑身都是鸡皮疙瘩。医院,只提出请医生来家吊点滴,免得脱水,尽量减轻父亲的痛苦。二哥给附近诊所打电话,医生怕病毒,断然拒绝。
当天晚上,我翻开了煎饼,无法入睡,父亲张口出气的样子,始终在眼前晃动。如果不是瘟疫,医院了。父亲是骨肉亲人,兄弟姐妹难道不是骨肉亲人?为了救父亲,自己可以置病毒于不顾,置生死于度外,怎么可以置兄弟姐妹的安危于不顾?偏远贫困山区,医疗资源匮乏,一旦感染病毒,就是灾难性的,后果不堪设想。一头是父亲,一头是手足,一边是疫情,一边是孝道。在亲情的泥淖里挣扎,在现实和人性的旋涡里沉浮,睁眼到天光,一筹莫展。刚从床上爬起来,二哥打来电话,医院。二哥这样的提议,是非常艰难的,需要很大的勇气。可想而知,他一定和我一样,在泥淖和旋涡里挣扎沉浮了一个通宵。通过电话沟通,很快达成共识。为了救父亲,兄弟姐妹都不管不顾,置生死于度外了。
救护车医院,六兄弟姐妹先后赶到。他们戴的口罩,要么是棉纱,要么是劣质产品,即便医用口罩,也是一次性的,戴了很长时间,黢黑黢黑。没有基本的防护,实在太危险。可是,我家里也没几个口罩,县城各大药店,脱销很久了。这个时候,后悔莫及。元月28日(正月初四),开药店的朋友打来电话,要给我送二十个口罩。我婉拒了,因为严重鼻炎,家里经常备有口罩,还有十二个,没怎么出门,使用口罩很有限。又是正月初四,朋友专程送口罩,太麻烦,太过意不去。根本的原因,还是没有意识到病毒蔓延,会出现一罩难求的严峻局面。万不得已,打电话给朋友。得到的答复,药店里一只口罩也没有,全部捐给政府了。没有办法,我在县政协委员群求助。县政协蒋新雄主席非常关心,四处打电话联系。山立公司老总肖红日先生雪中送炭,赠送五十只。
CT检查,头部没有出血。结果让人振奋,父亲有救了!兄弟姐妹分成三班,每班守护一天一晚,我和二姐守第一班。预约好核磁共振回到病房,发现父亲足部坏死的血管破裂,鲜血直流,请来护士,用纱布缠绕起来。儿子忠源发视频关心爷爷的病情,父亲听到孙子的声音,立即把头偏过来。我把视频送过去,忠源大声地呼叫“爷爷”。父亲瞪圆眼睛,喉咙里“呜呜丫丫”响,想同心爱的孙子说话,却不能够,两行浑浊的泪水淌过脸颊。二嫂说,摔倒那天,就是和忠源视频通了话,高高兴兴去上厕所,出了意外。
第二天上午,医院大门口突然设置了路障,穿戴防护服的医护人员,严阵以待,进出人员,必须接受体温检测。原来,邻县县城,新增数例确诊病人,刚刚舒缓的空气,陡然紧张起来。大哥、二哥到了,送父亲做了核磁共振。结果是,大面积脑梗。分歧立即出现,医院的,要求立即送回家;抱有一丝幻想的,主张继续观察,有奇迹出现也未可知。激烈争论了好长时间,最终达成一致,立即送回去。二哥却不爽快,扭扭捏捏,嗫嚅说:“要回家一趟,安排好了,明天再接父亲回去。”他的态度,立即遭到严厉批评,有些意见还十分尖锐。我却能够理解,二哥所以要“安排”,是要做疏导工作,让家里人有思想准备,把防护措施落实好。邻县的新增病例,造成了空前的压力和紧张。两个开挖机的邻县人,恰恰到了村里的工地,天知道他们有没有携带病毒。父亲回到家里,人口流动剧增,风险指数高涨。每一个进入家里的人,都是安全隐患,都是实实在在的威胁。任何人都会害怕,都会胆战心惊,都会搓烂肚子磨烂肠。二哥既要为父亲过老做准备,又要防范病毒传播,确保一大家子的安全,还要受兄弟姐妹的误解和指责。左右为难,进退维谷,哑巴吃黄连,满肚子的苦水无法说。
第三天上午,状况越来越糟,护士也不断地催促。医院的救护车,负责接进来,却拒绝送回去。没办法,通过医护人员联系私家救护车。十五公里路程,一千零八十元,医院救护车的五倍还多。地地道道的敲竹杠,却做声不得,乖乖掏钱。拔了氧气管,父亲的口张得很大,呼吸声很响。水咽不进了,只能用棉签蘸水润湿干燥开裂的嘴唇。喊他,灰蒙蒙的眼珠还有反应。知道他很难受,很受煎熬,却只能眼睁睁地望着,一点办法也没有。人生最后一步,这样艰难,这样痛苦,实在太恐怖了。小时候,听老人说,如果睡觉后不再醒来,是最好的结局,是前世修来的福分。我不明白,为何视死为福。中国传统文化,孝道是核心,有些皇朝,甚至提出“以孝治国”。我不明白,孝在德治文明中,为何拥有如此高的地位。很多西方国家,呼吁为安乐死立法。我不明白,为何要用法律手段,支持剥夺人的宝贵生命。小孩降生人间,第一次发声,是哭闹。我也不明白,人为何对于出生如此恐惧。现在目睹了父亲的最后时光,终于明白了。
父亲出院后,已经熬过了三天,至于还能熬几天,不得而知。我们只有一个心愿,父亲快一点走,少受些难,少遭点罪。第四天,父亲还是挺着。在苦等什么人?六个子女都在床前,只有外地工作的孙辈,由于疫情阻隔,无法赶回来。夫人对着父亲的耳朵说:“老人家的心愿,想孙崽忠源来看望吧?孙媳妇即将分娩,恭喜您要做太爷了。忠源要照顾媳妇,又是这样的疫情,交通不便,风险很大,不能回来看望,您老多多包涵。”父亲眼珠翻动几下,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什么意思,却明显地感觉到,不是因为这个。那么,一口气始终不落,是为了什么呢?大妹突然想起,父亲虽然不以屠宰为业,却技术精湛,一刀毙命,从未失过手,有“一刀准”的雅号。为人热心仗义爽快,寒冬腊月,亲友乡邻,都喜欢请他杀年猪。二姐和大妹四处去找杀猪刀,找了很久,没有找到。大哥、二哥不会杀猪,家里也多年没杀年猪了,自然没有杀猪刀。近些年,村里杀年猪的,甚至养猪的,非常稀少,又是疫中,不便打扰。只得拿把砍柴刀,搁在木盆子里,摆在父亲床前。当晚丑时(凌晨两点二十八分),父亲撒手走了。
父亲最怕啰嗦人,即使是子女,能够不麻烦,尽量不麻烦。千年屋和寿衣,早就置办好了,挂念后人操心不易。只是年深月久,寿衣陈旧不堪,不能穿了。买了新的,长衫换成唐代风格的短装,不知是否合老人家的意。操办丧事,成了大难题。如果发讣告,亲友必然前来吊唁。开井、出殡、抬棺、下葬,需要大量人力,拜请乡邻,一定会来帮忙。然而,他们会冒多么大的风险啊。不怕一万,只怕万一。这个“万一”,神仙都预测不了。因聚集造成群体性感染事件,网上消息不少,很多人受到追责和惩处。假设……我不敢假设,任何人都不敢假设。为了遵守严禁人员聚集的纪律,为了亲友和乡邻的安全,只能委屈父亲,一切从简。没发讣告,没请师傅开路做道场,一切吹打全免了,甚至连对联也没写。因为要请假,不得不告知我所在的单位。也没请乡邻帮忙,所有的工作包给了专业团队。知道情况的亲友,还有单位的领导和同事,冒着风险,前来吊唁。没有酒席款待,甚至连休息的桌凳也没有。他们茶水也没喝一口,一包烟、一条毛巾的薄礼,也婉拒了。
丧事简单得出乎想象,场面冷冷清清,哪像一个子孙满堂,寿终正寝,慈祥善良,耄耋老人的丧事。外甥不顾晚辈的身份,冲我发气,话语很重、很堵、很爆。他心疼外公,抱怨舅舅,完全在情理之中。何止外甥恼火,吊唁的亲戚,都板着面孔,显然非常生气,只是强忍着怒火,没有发作而已。不仅仅亲戚,家门叔侄,无不指指点点,戳脊梁骨,骂我们不孝,作践了自己的父亲。出丑出到家了,脸面丢得干干净净。我非常难受,心里一阵阵闷痛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时代的一粒灰尘,落在个人头上,就是一座大山。这句互联网广为流传的话,让我感同身受。的确不堪重负,要被压垮、压扁、压成齑粉。然而,却没有自责,没有忏悔,除了愧对老父,愧对亲友,并没有觉得自己所做的,是个错误。在这抗疫的关键时刻,既不能像白衣战士那样冲到最前线,也不能为攻坚决战做出一丁点贡献,难道就不应该严格自律,做到不给国家添乱?
2月21日早晨,阵雨之后,云开日出,山峦娟然,田野碧绿,道路微润,给人天朗气清的感觉。登山时,大哥端着遗像,没有狮舞,没有乐队,没有灵牌(做了“开路”法事才有灵牌)。大嫂嚎哭:“老人家,后人不孝,对不起你啊!”哭声像利剑,深深刺进我的心脏。假若父亲有灵,计较了,生气了,怎么办?登山路上,古精八怪的事,屡见不鲜,一旦发生,“凶兆”阴影就会挥之不去,后人疑神疑鬼,心惊肉跳,长期生活在恐怖中不能自拔。眼前的道路,曲曲折折,又陡又窄,又滑又险,徒步攀登,也得步步留意,处处小心,何况抬着沉重的棺木。我忧心忡忡,生怕出现什么意外。虔诚地跪拜磕头,不停地默默祷告:“父亲啊,您老人家一定会理解我们,原谅我们,支持我们……”
登山非常顺利,杠夫都说轻轻松松。下葬时,稀疏的雨丝,从晴朗的天空飘落,在太阳的映照下,闪闪发亮,金丝一般。太阳雨,好运的象征,非常罕见的奇观。我仰起头,雨丝洒落面颊,轻轻的、柔柔的,蜻蜓一点,撩拨起悠扬的音符,缥缈在血液里。勤劳节俭、厚道仁义的父亲,面对不断蔓延的疫情,自然不会在意什么热闹、体面和风光。不然,哪有登山的轻松顺利,下葬之时的太阳雨。